Wednesday, September 26, 2018

张艺谋以镜头道尽女儿心(《我的父亲母亲》)

(原载2000年9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4/5)


  李安跑去拍武侠片,张艺谋则拍了爱情片。感觉上,这部爱情片也十分适合作为电影欣赏的入门教材,原因在于张艺谋外露而简单的电影语言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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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母亲》以为叙事主体(片尾演员表打的是父亲,如同《红高梁》里的我爷爷我奶奶)。影片由一段黑白的开场,乍闻父亲逝世,回乡奔丧,见到老母亲,思绪回到四十年前,当母亲还是少女的时候,彩色摄影--现实场面黑白而回忆反而是彩色的,聪明的观众不难猜到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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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片大部分的时间便是记忆中的母亲给小时候的叙述的我的父亲母亲的恋爱史。在整段戏中,张艺谋对特写镜头的运用毫不吝啬。表面上看来是为了捧演年轻母亲的章子怡,但仔细一分析,便可见张艺谋组织镜头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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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故事其实是经转述的母亲的故事。张艺谋以母亲的脸部特写(配合章子怡细腻而自然的演出)和她的主观视点镜头交叉剪接--脸部特写镜头具有透视角色心理的作用。例如,父亲初进村时的特写镜头跟拍(母亲一见锺情,眼光从未移开父亲)。又如母亲等村妇一齐给父亲等盖校舍的乡民做的午饭摆在远处桌上,低角浅焦摄影令老远走来的乡民身影模糊,桌上的食物则异常清晰(母亲敢抬头看父亲,也不知是谁人的手取了她亲手做的菜,心里却巴望着就是他!)。

  以主观视点反映心理活动,还可见于张艺谋对父亲的镜头的处理。除了前述初见父亲时的惊鸿一瞥,往后都难得一见父亲的尊容(母亲总是远远偷瞄,或因害臊而不敢直视),直到母亲父亲回家的路上邂逅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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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来,父亲母亲家吃饭,镜头终于敢直视父亲。这里,改为转父亲的一句话:第一次看到母亲在门口迎接,她美得像一幅画。然后在父亲吃饭时,母亲面对镜头说话(父亲的视点),而父亲则一概取侧面镜头(客观视点),可见叙事已暂时转为以父亲为主体。这正是两人交心的一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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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叙事转回母亲父亲被打成右派,被迫回城。背景的选择和摄影似乎也随母亲的心情起伏--从暗恋和倒追时明亮的金黄和翠绿的林野、父亲去时飞沙掩盖的羊群、相思成疾时苍白的雪地、乍然听见父亲的声音而奔出雪地时一道绚烂的阳光……这始终还是一则母亲的故事。


  那么,既然故事相对平淡,而观众又早知道父亲母亲终会成眷属,那张艺谋的精雕细琢会不会丧失广大的观众?实际上,当我在看试片时,观众以不住卟哧开始(笑”“倒追时的天真、腼腆和傻气),到擤鼻涕声此起彼落--张艺谋圆熟的结合剧情、镜头和演员表演,把观众从冷耳旁听一则民间故事,渐渐的拉进母亲千丝万缕的女儿心,和她一起呼吸、心跳、起舞、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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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和魏敏芝对讨个说法或救学生的执着,换到母亲的身上,丝毫不减。尤其到了片末,当垂垂老矣的母亲乍然听到已逝的父亲的声音而奔出雪地时,张艺谋将之与年轻母亲奔驰的回忆画面互融剪接,我看心肠再硬的观众也经受不起

  好像是悲剧收场,却又似乎没有遗憾(毕竟他们还是白头偕老)。说张艺谋越来越谙

(我个人讨厌的)煽情之道吧?但这一次,我领受了。

解构现实,建构电影(香港/大陆合资电影《毒战》)

(原载2013年5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4/5)


  先不说电影,说说我在教育学院任职,从教育研究到给教师们开课,总会牵扯到的一个重要话题:对于教与学,应该尊崇“客观主义”(objectivism)还是“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这不单是一个教育学课题,更是知识论的课题――知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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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观主义者认为,知识是客观存在的真理(或只有唯一一个真理,客观地存在),而专家学者要做的,是发掘、趋近、理解这唯一的真理;对于学习者,他们要学的,也是这个“标准答案”。而建构主义者却相信,没有唯一的真理,知识是个人在生活中不间断地接收各种新信息,与自己的先备知识、经验、价值观结合,或因新信息抵触旧知识而进行反思并调整自己的旧知识,从而“建构”出新知识。也就是说,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各有一个对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理解。

  现在回来谈电影。我曾有一大段日子,坚决支持约六十年前一群法国影评人(他们当中有许多后来成为法国新浪潮导演)提出的“作者论”(auteur theory),偏爱有强烈导演个人风格的电影。这类“作者电影”是以导演的意志主导电影创作,所有的幕前幕后的人员其实都为导演建构自己的世界观而服务。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我在诠释、点评电影时,会试图发掘、趋近、理解这可能是“唯一”的导演的原始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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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枫秋影愁煞人(美国电影《深锁春光一院愁》(All That Heaven Allows)及其两出重拍片)

(原载2003年6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4/5)


  要谈美国独立导演杜德海恩斯(Todd Haynes)的新作《天上人间》(Far from Heaven),就不能不谈50年前的德裔好莱坞通俗剧大师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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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克在从影后期,拍了不少叫座但受影评人冷遇的通俗剧。通俗剧的特征是婆妈煽情。但瑟克最令我佩服的地方是,他既能不逾越好莱坞片厂强划的集体庸俗品味的安全区,又能在作品中注入强烈的个人风格和对社会的批判。到了后期,他更找到了女性电影这一可以发挥的题材,拍出了一部部超越时代,并在近期获得重估的经典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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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克的《深锁春光一院愁》(All That Heaven Allows1955)就具备这些特征。中产阶级寡妇与新来的年轻园丁发展一段忘年、忘“阶”之恋,却备受中产人士的白眼。瑟克对中产阶级的压恶,投射在寡妇的“阶级出轨”中。一向在社交场合中戴上“雍容华贵”的面具的寡妇,跟充满生气的园丁的契合,其来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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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September 19, 2018

让市川准为东京催眠(谈“东京三部曲”)

(原载1999年4月《联合早报》,当时是以𫐶天羚为笔名,在影艺版“非主流电影”栏目中发表这篇推介文。)

(剧透指数:3/5)


  身为日本前辈大师小津安二郎的影迷,德国大导演文·温德斯(Wim Wdners)曾在八十年代到东京拍摄纪录片《寻找小津》(Tokyo-Ga),试图找回半个世纪前小津电影里的东京--繁华中的悠然自得,忙碌以外的暖暖人情。他当然找不着,因为人心不再纯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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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擅拍家庭庶民剧的小津在1963年逝世后,少数人想模仿这位“国宝”的风格不成,更多后辈则受不了小津对于画面构图、演员动作等要求绝对工整平衡。两届康城影展金棕榈奖得主今村昌平就是其中之一;身为小津的徒弟(曾任小津的副导演),他的电影里却几乎没有“小津美学”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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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温德斯利用《寻找小津》来玩自己擅长的公路片种后不久,日本新浪潮导演群中崛起了一位市川准(跟老导演市川昆没有关系),自许为小津的弟子(看旧片偷师)。事实是,他汲取了小津电影中朴素的环境氛围和人际关系,而能另辟蹊径,脱离小津的视觉风格,拍出一部部清恬动人的小品,足堪不愿被繁华所迷惑的都市人玩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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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川准的近作尤其显出这种特色。半纪录片《东京病房》以一个个长拍镜头冷眼旁观病房里几张病床上病黎和家属的来去(光线和色调的变化说明时节的更替)--说是摄影机在一个角落冷眼旁观,但病人与家属的絮絮闲话或最后遗言,或真情,或豁达,汇成生命的弦歌,总教观众低回叹息。



  然后,市川着手筹拍“东京三部曲”。《东京兄妹》把东京拍成悠闲的小镇,相依为命的年轻兄妹在妹妹和男友同居后,哥哥的失落成了都市人疏离的写照。但妹妹终于倦鸟知还,如往常一般为哥哥做饭,菜色中必有一大块豆腐。人丁凋零的家庭“很不小津”,青菜萝卜的故事也跟小津的通俗剧不同,但市川版的人际关系仍是小津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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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September 18, 2018

入土为安前的“不买西装”宣言(日本导演市川准遗作"buy a suit スーツを買う")

(今天2018年9月19日,是市川准导演逝世10周年。)

(原载2009年8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3.5/5)


  从日文片名直译成中文,叫《买西装》;英文片名“Buy a Suit”也直截了当。可香港国际电影节逆向思考,为它取的中文片名叫《我不买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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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的市川准和马来西亚的雅丝敏(Yasmin Ahmad),都是拍广告出身,而在影展圈里大放异彩的电影导演,结局却也类似--都是在日常作息中忽然昏迷、猝死。都是50多岁--电影导演这一行的壮年期,原本还可以再拍下去。




  结果,意外成为市川准的最后遗作的《我不买西装》(他在逝世前还在剪接这部片子),竟也是市川准最彻底的一次出轨的宣示。


Saturday, September 1, 2018

人工打造爱的智慧(美国电影《人工智慧》((A.I. -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1956年9月2日,“人工智慧”这个名称正式由四位美国学者提出,今天正是人工智慧䜥生62周年。)

(原载2001年9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3/5)

  推动科研和技术的发展,是理工科学者的事。虽然少数学者也研究科技与社会的互动,但在这方面走得更远,甚至晋入哲学境界的,却是“浮想连篇”的艺术工作者--尤其是作家和电影人。
    那么,在34年前把科幻经典《2001太空漫游》(2001: S Space Odyssey)拍成哲学电影,探讨人类在宇宙的来时路和未来的定位的大师库柏利克(Stanley Kubrick),如果“回归凡尘”检视资讯科技和人类的互动,又会看出什么瞄头?可惜,大师耗费15年构思的新片,“人工”尚未启动,“智慧”已埋黄土(注:库柏利克在1999年逝世),遗下一札东鳞西爪,让大师的影迷司匹堡去拼凑成篇,名曰《人工智慧》(A.I. -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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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片推出之后,一位美国知名影评人提出他认为美中不足的一点--影片错误的集中叙述懂得如何爱人的机械小孩大卫的故事,希冀观众把情感投注在这个“由电脑软体模拟人类情感”的“非人”的身上;而真人对大卫的情感,却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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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客气的说,这是一种人类仗着一己的智慧而歧视其他“物种”的心态。君不见两年前的科幻片《第十三楼》(The Thirteenth Floor)里的女主角,竟爱上了心地善良的电脑虚拟人,而布局对付奸险的真人丈夫(先别说女主角是沉溺虚幻,其实片中的世界有化虚为实的“技术”,让虚拟人的灵魂结合真人的躯壳,成就了“去芜存菁”)。人类的情感即令不是“人工”产生的,却何尝不是种种复杂的化学反应(配合记忆)所生成的心理状态?化学反应和电子计算,说穿了都是宇宙规律的不同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