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29, 2018

学会放下,学会把握(台湾电影《百日告别》、香港动画《麦兜•我和我妈妈》)

(明天(农历七月廿一日)是家父逝世10周年。谨以这篇为2016年新加坡华语电影节撰写的参展影片推介文追思之。)

(原载2016年4月《联合晚报》)

(剧透指数:3.5/5)


  看台湾电影《百日告别》时,想起六年前本地发生的悲剧――新郎在新婚之夜离奇坠楼身亡,新娘一度双料自杀不成,在新郎离世后的244天,还是跳楼殉情。据报导,小两口在婚前就已订了到菲律宾度蜜月的配套。


  《百》片始于一场连环车祸,男主角失去当钢琴老师的孕妻,女主角则失去了未婚夫。两人用各自的方式面对挚爱的头七、五七、七七――男的自我放逐,女的只身到日本冲绳岛去走完原本规划好的蜜月美食之旅。之后,男的临时起意,女的早有准备,都有轻生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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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许多人都经历过丧失至亲、至爱之痛,用什么方式熬过去,看个人的性格与修为。《百》片不走呼天抢地煽情路线,也不强说教,而是以深邃的心理描写,来打进观众心坎。我想起当年父亲猝逝之初,自己全神贯注于扶持母亲走过最难挨的日子,借此慢慢放下丧父之痛。而《百》片的完结则是两名死者(也是生者)的百日。“百日”已其是完成为死者的超度,不如说是提醒生者:此日为卒哭祭,至此之后,不能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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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候还看了香港动画片《麦兜•我和我妈妈》。漫画改编的麦兜电影,小朋友看热闹(很搞笑),大人却看得眼泪往肚里呑。无他,前五集电影里的小猪麦兜始终是香港中下阶层老百姓的写照,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时代和环境的眷顾,日子过得麻麻地(庸碌),在生活线上挣扎。可到了这第六集,长大后的麦兜竟成为屡建奇功的神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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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ugust 8, 2018

我不是归人,我住在沙城(新加坡电影《沙城》)

(明天是新加坡的53周年国庆日,且回顾一下国庆庆典总导演巫俊峰在8年前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沙城》。)

(原载2010年8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3.5/5)

把五、六十年代学潮的题材拿出来拍,却完全没有拍到那个大时代的一个画面,而是从一个相对现代的角度、一个“侧面”,去拼凑这段逐渐模糊的历史。你可以说是编导聪明地避开直接评价这段曾是禁忌的历史的尴尬;可我更深切地觉得,那是电影作者的一个成功的创作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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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侧面”,是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不把故事背景提前十年,他的父母就不可能是学潮时期的中学生),一名初院快毕业,年底入伍的少年。影片一开始,少年在自己的房间里边看黄片边自慰(跟后来一场国庆庆典的军方筹备会议中所发生的糗事相呼应,有其弦外之音)……有哪一出成长电影用这种方式来介绍男主角出场?

他就如我们身边或邻家的一个血气方刚的普通年轻人;而忽然提早回家的母亲,几乎撞破他的“好事”,也让我们感受到,往后他们家收留老年痴呆的祖母住进他的房间时,他的私人空间如何遭到“入侵”――撇开道德,私人空间被这一代年轻人视为理所当然。

祖父搬出一叠旧照片,那是男生的父亲生前当学运领袖的峥嵘岁月,他爱理不理。可他越来越无法理解母亲、讨厌母亲的军官男友,又不想照顾祖母。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人生、对现状的不满,他忽然想多了解父亲――至少,如果,如果父亲曾是一号人物…….可祖父猝逝,母亲只说与父亲是当年在新山工作时认识,祖母更记不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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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旧照片扫描进电脑、拜访父亲母校校园宁静的湖光(那是当年学生与镇暴队对峙的现场)、要求中国籍女友给他念父亲的旧家书(他看不懂繁体字――那又是一个代沟的符号)……这些情节,让我想起陈彬彬在片中客串一角――饰演诊断祖母中风的医生;但我更希望导演安排她饰演治疗(其实治不好)祖母老年痴呆的医生。陈彬彬,现实中的纪录片导演,曾执导《备忘录》,用一种反纪录片的“缺笔”、欲言又止的形式,去挖掘、拼凑包括六十年代学潮在内的一些逐渐散佚的集体记忆――她用这一形式来暗喻我们对留住历史记忆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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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城》里,阳刚、执着的父亲和祖父先后辞世,阴柔、具有韧性的母亲、祖母却象征忘记、妥协、但求一家人共享一碗安乐茶饭――尤其是男主角的女友细心,在一大叠旧照片中众里寻他,找到他的父母中学时代,穿着雪白的校服,在校园里的相知相惜,成为学潮的战友。往事前尘,对母亲竟是如此不堪回首,甚至在已经不再政治敏感的时候,还欺瞒儿子。

《沙城》就是这样一出表面讲平凡人平凡不过的成长故事,底下却蕴藏着丰富的指涉和符号网的不平凡的电影。担心40岁以下的观众因不了解历史而无法投入剧情吗?我在媒体预映看这出戏,观众绝大多数就是这个年龄层的。可就是电影作者对这么一个真实、不无缺陷的男主角的清晰刻划,加上他的周边再生活化不过、让大家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的不如意事常八九,而逐渐对角色建立起关照、怜惜。当父母的过去渐渐明朗化,看似压抑,实则“慢火清炖”的情感,终究浮现――男主角和轮椅上的祖母在长堤彼岸的新山回望老家时,祖母乍然看到孙子的身影幻化为逝世多年的儿子(主角的父亲)穿着雪白的校服回头看着自己……母子交心,老太太混沌多年的心忽然一阵清澈。这时候,观众席上轻轻的擤鼻涕之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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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同期推出的另一出本地电影《割爱》,前半段部分蒙太奇场面给我带来期待,到了后半段剧本逐渐松散、俗套、找戏来做,更不懂得为演员们不入戏(越往后越生硬)的演出藏拙(如居然用慢动作镜头 “强调”一家四口拍全家福时,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这是一家人的眼神交流)。《割爱》似乎想冲破通俗剧题材的局限,拍成一出像《沙城》一样的角色导向(character-driven)的电影,可惜其成就与《沙城》相差甚远。


顺便请读:
为父为子的沙城(从新加坡电影《沙城》联想到故世的家父)
在《此时》,重剪你的人生大戏(伊朗电影"A Moment of Innocence"及新加坡电影"Here")
假如她用纪录片来吐真情(韩国电影"A Man Who Was Superman"/슈퍼맨이었던 사나이)
爱的季节里……他们伤痕累累(新加坡电影"Stories about Love")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新加坡怀旧电影《大世界》)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鸣(陈凯歌电影《梅兰芳》)

(今天是梅兰芳逝世57周年纪念。)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鸣


(原载2009年2月《联合早报》)


(本篇剧透指数:3/5)


  有个香港影评人,把《梅兰芳》和《叶问》两部影片摆在一起比较,颇有见地。不过他点到这两个历史人物一文一武,用了国艺打败日本人。其实,叶问用咏春拳打败日本高手的挑战;而梅兰芳所谓的打败日本侵略者,却是因为他拒绝给他们唱戏(拒用国艺!)--只能硬说,专演花旦的他蓄胡明志,打败了日本人对他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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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兰芳》倒是虚构了一场弱冠时的梅兰芳与他的师傅十三燕在京城里之间的对台戏,用票房来决定京剧艺术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孰胜孰败。跟叶问忍无可忍的打上外侮的擂台相比,《梅兰芳》反而更接近近期武打片所推崇的思想:你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要战胜自己。(参考李连杰版《霍元甲》)这个自己,就是剧艺本身,和艺术家对艺术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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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句话说,两个历史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下,采取不同的方式来日、爱国。《梅兰芳》又额外虚构了一个梅兰芳的真心戏迷--日本军人田中隆一,既有利用梅兰芳来收买中国人心之意,又有盼望中国戏曲、尤其是梅派京剧流芳百世之心;可这样的戏迷也打动不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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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呢?他在日军将领里头找到真正的知音,更为对方的英年早逝而哭泣--他本来多么希望,京剧能借此传到日本。现实中的梅兰芳对日本人的态度,其实也没像电影里如此简化。其实,他虽不齿与日本军国主义者为伍,可又与日本民间,尤其是与写过京剧史的戏剧专家波多野乾一的交情深厚。梅兰芳三次在日本演出、走红,京剧因他而传入日本,更有歌舞伎模仿他上演日文版的京剧戏码(这些史实在电影里略去)。


(1924年,中日戏曲界人士合影。梅兰芳(左三)、齐如山(左二)、辻听花(左五)、波多野乾一(右一,著有《京剧二百年历史》)。)

  艺术无国界--程蝶衣懂,田中隆一也懂。但我不能说(影片中的)梅兰芳不懂。日军的鉄蹄,梅兰芳是亲身经历的,因而爱国情操终究战胜了艺术使命--虽然影片中完全没有刻划梅兰芳的挣扎;他说不演就不演,艺术使命的念头好像从来不曾在他的脑际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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