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4, 2018

我望着镜中的你(西班牙电影“The Skin I Live In”、日本电影“Helter Skelter”)

(原载2013年4月《联合早报》。)

(本篇剧透指数:3.5/5)

  《整容天后》(Helter Skelter / ヘルタースケルタ,  2012)和《切肤欲谋》(The Skin I Live In / La piel que habito, 2011)是近期东、西方影坛两部较受瞩目的整形电影。两部影片有一个大差异――前者是以镜子为关键视觉元素,不断出现女主角莉莉子照镜子,或对着镜子做爱的场面;后者出现镜子的则应该只有两场戏(其中一场其实是把玻璃窗当鏡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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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两出影片的真正母题或许不在于镜子,而在于两个整形者的身体。我这里想由维考斯基(Lev Vigotsky, 前苏联哲学家)学说的视角来分析这两则故事中的整形者的心态和行为。




  维考斯基在探讨(身处在群体和环境中的)个人的內在意识和外在活动之间的关系时,着重分析人在进行特定活动以达成特定目标的过程中,对于artefacts的使用。针对同样的目标,使用不同的artefacts,会改变活动的方式;不同的artefacts也会以不同的方式促成而又篏制你的活动。例如,假设你现在想要“通知某个先出门的家人,你今晚不回来吃饭”(目标),你可以用纸笔(artefacts)写张便条(活动)留在家中,或用手机发简信(替代的artefact和活动),或交待邻居(另一种artefact)传话(另一种活动)。

  Artefacts这个字不好译;多数人译成“工具”。但是,人也可能成为支援别人的活动的artefacts。有人质问:“人怎么可以成为工具?”更贴切的中译应是“媒介”――让一个人达致目标的“媒介”。

  例如,当一名摄影师找了个模特儿拍照时,模特儿就成了摄影师达到“产出摄影作品”的目标的媒介。在教育研究的范畴中,从以学生为本的学习的角度来看,教师和课本、教材、纸笔、电脑等学习工具一样,都是促成学生完成学习目标的媒介。另有一部博士论文针对一群小朋友联合创作故事的活动进行分析:有个小女生建议参考她所喜爱的动画角色来塑造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但同学都没看过此动画,所以她亲身示范此角色的招牌表情动作――她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媒介,以达成“让同学们了解这个角色”的目标。

  媒介又为何与人的内在意识有关呢?其实,一个人如何使用一种媒介,正是与他的意图/目标有关。例如我们平时用雨伞,是“怀着遮阳挡雨的意图”;但哪一天遇上打劫,电光火石之间拿起雨伞来当武器保护自己(“调整媒介的使用”)。

  把这个媒介的概念用在讨论整形――为何整形?用什么整形?整形的“目标”,甭管被业界包装成“找回自信”之类的冠冕堂皇,基本上是个人成全一己的特定意图。如《整形天后》里的莉莉子,知道自己对于站上万人迷的舞台的渴求,也知道父权社会中所要的女性物化形象是什么,所以她以整形医院的服务为媒介、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去追求她的目标。她是个主动的“整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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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在《切肤欲谋》里,维拉卻是一个抗拒不果的“被整形者”――先后失去妻子和女儿的整形医生罗拔,把维拉禁锢起来,以她的身体为媒介,让他进行转基因的人造皮肤活体实验(她全身如同被缝缝补补,一块一块地换肤),甚至把她的脸整形成跟他的楚楚动人的亡妻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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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唯物角度来看,莉莉子要怎么“伪装”自己的臭皮囊、怎么把自己从无名小胖妹“扭曲”成超级偶像,是她自己的选择。维拉以一个受害者,换来一身让多少女人称羡的美肤曲线;在六年被幽禁的日子里以塑造陶像、缝制布娃娃打发时间,如同无可奈何地在为自己缝制塑造出一个新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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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由心生,身份竟由相生。对于莉莉子,或许她的心太虚,如经纪人说的:“她除了眼珠、耳朵和私处外,身上没有一处是受之父母的了。”所以她要照镜子,恋上镜中的陌生美女,努力说服自己那就是她本人。镜子是她试图肯定自己的新身份、跟旧身份决裂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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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幽禁维拉的房里,镜子似乎只出现在摄影镜头前一次――维拉第一次被逼做了手术,赤裸而只披着风衣,怯懦但又好奇地打开风衣,看看镜中下体的新私处(涉及剧情转折,所以打住)。而维拉的“原型”――罗拔之妻,当年在车祸中全身烧焦,苟活下来,在家休养;罗拔把所有的镜子移走。有一回妻子悄悄走到窗前,意外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倒影,跳楼自尽。镜子,成为她俩必须面对原本不敢面对的真相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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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发展到后面,维拉似乎完全接受自己的新身份,甚至可能因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而爱上罗拔。罗拔虽禁锢她但始终守礼,直到她主动投怀送抱时,他才把她这个实验“媒介”转变成了替代亡妻、投射他的欲望的“媒介”。可一件事电光火石,改变了维拉――她意外看到了自己整形前的照片。罗拔终因跟着感觉走地“调整媒介的使用”,而被这个媒介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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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子、罗拔都把自己的灵魂(两种灵魂本质上不一样)拿去跟魔鬼交易,换取己之所欲;可这些都有期限。原来,我们自己的灵魂(内在意识、身份)也是媒介,一种只要人在江湖,就最难保得住、最容易被出卖的媒介。哪天好好照照镜子,看看受之父母的那个最初的至纯至善的灵魂,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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