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2014年12月《联合早报》。）
（剧透指数：4.5/5）
英国电影《轻轻搖晃》(Lilting)往往被贴上同志电影的标签，结果有一些观众趋之若鹜，挤爆戏院，另一些观众则打死不看。我觉得，前者（可能较狭隘）的观影角度，或后者的拒看姿态，都是一种损失，因为他们都看不到片中更深沉的思考和关注。
这是生于柬埔寨的英国华裔导演许泰丰的首部长片。如此生活化、云淡风轻的处理下，却处处是机巧灵动，回溯、幻想和现实交错，让看似特殊实则普世的人际关系的张力缓缓溢出，终究“力透纸背”，给观众留下足堪再三咀嚼、玩味的空间。
故事很简单，原该作为中心人物的是一对母子――母亲是移民英国三十年、能讲六种语言和方言、偏偏不包括英语的柬埔寨华裔“珺”（郑佩佩饰），儿子是个（跟英籍男友理查同居四年，仍没敢让母亲知道的）同志“凯”。
儿子在戏开场到安养院探母，细细琐琐的母子互动，母亲说在院里认识一位英国爷爷亚伦，虽无法沟通却无碍共谱黄昏恋曲。可到下一场，儿子已车祸逝世个把月，理查开始到院里去探望她、关心她，还聘请华裔女子“芬”，逢周末或其他需要的时候为自己与珺，和帮亚伦与珺口译。但珺是固执而敏感的老太太，无法原谅（或是妒忌）理查跟她“抢”儿子（是东方妈妈，还是举世皆然的对儿子的占有欲？），虽然儿子生前只告诉她说理查是他的死党、室友。
珺真的完全不知儿子跟理查的关系吗？《轻》片剧本如斯细腻，每一个角色的对白中的遣词用字、语气、节奏、顿点，都可堪推敲。在生活中，我们也经常碰到“知道了一些事却不当面说破”的情况－－刻意拐个弯、或差点儿冲口而出却又硬生生打住。所以我从头到尾都试图在珺的话语中寻找答案。如理查想接安养院里的珺到他和“凯”生前的“爱巢”住，珺却回呛说理查是什么身份？两人吵了起来，珺说了一句：“因为你介入了……”芬照译，理查大惊，到底珺说”… and you got in the way”是什么意思？
东西方文化差异，没有机械化的排比对照，而是不着痕迹地融入许多细节中。珺和亚伦终究不能开花结果，是文化差异，但也其实有非关文化的个人生活习惯的冲突。反而，文化差异不见得会产生冲突，我们反而在理查的身上看到他对凯爱得如此之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变得如此东方。他烧得一手好中餐，为亚伦和珺第一次晚餐约会掌厨；更重要的是，在凯死后，他默默以“男媳妇”的身份“孝顺”不怎么领情的珺。当珺终于上理查的家时，发现理查熟练地用筷子煎培根，透过芬问他（在认识凯）以前他怎么煎培根，他想说什么却又呑了回去，只能挤出一句：“我忘了。”这时，珺看着理查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
我读过不少影评人和网民对《轻》片的点评，话题重点都在珺、理查、凯、亚伦，而当翻译的芬似乎只被当成功能性的角色。可看完全片，我却对这个角色最有感觉。芬中英双语都非常流利，也深谙两种文化，多数时候，她逐字逐句口译，高度精准。但她就甘于当个翻译机器吗？她冰雪聪明、反应快、心思缜密而善感。仅跟理查、珺和亚伦第一次见面及帮忙口译，她就能读懂这些寂寞伤心人的错综复杂的情感，而不自觉地疼惜起他们。所以，她偶尔会故意扭曲翻译，不只在于她了解文化差异，也因为她想帮某一方或两方，不该说的话就不直译。
例如，东方人较含蓄或谦逊，亚伦赞珺漂亮，珺忸捏腼腆答：“哪里，哪里…..”芬没直译，而是用洋人的方式、俐落的语气转达：”She said thank you.”后来亚伦邀请珺吃他做的意大利千层面，芬竟译成：“他想做中国菜给您吃。”只会做千层面的亚伦给吓坏了。可芬知道怎么讨好中国老太太，帮亚伦出主意，撮合两人，还教亚伦去订外卖。亚伦想订糖醋排骨、春卷等洋人爱吃的菜，芬说不要叫这些，交给她来订－－后来变成是理查做菜，芬还借出她的公寓给老两口吃烛光晚餐。但她有时也会碰钉子，如理查因为建议接珺回家住的事跟她吵起来，就是因为芬“扭曲翻译”了理查的意思，以为可以说动珺，却激发了珺的倔强、激烈的反应。
想象一下，这则故事原本的设定是凯死后，理查、珺、亚伦三人在没有强烈的外来干预下的互动，则芬的角色被设计成不时“积极插手”的桥梁，心思细腻的程度，就如同电影作者把他们对三个角色的解读、关照，代入芬的角色中，从她这个旁观者的眼中去看这三个人，终究忍不住要加入、改变三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当观众完全投入一出戏的剧情和人物遭遇时，或会幻想自己变成另一个角色进入剧情，去帮剧中人一把。
吊诡的是，沟通无碍却产生负面效果。芬“上工”前，亚伦和珺言语不通，雾里看花最美。当芬帮助他们逐渐相互了解，两人生了嫌隙，言语没距离，反而让他们看清了个性和价值观上的距离。而理查和珺因为芬帮忙翻译，反而有更多的言语摩擦，虽然这也借此敞开两人的心扉。电影尾声，芬为理查做的最后几句口译，是理查告知珺他和凯的真实关系。然后，镜头外的芬或已感慨哽咽，没再译下去，还留理查和珺简单而真情的对话，语言隔阂已不重要，心灵似乎相通了。我留意到珺看着理查的眼神，变成了慈母看儿子的眼神――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家母的脸，交叠在荧幕里郑佩佩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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